第一章:村里的结巴邻居

我出生在南方一个叫沙岭的小村子,村子不大,靠山而建,三面环田,一条小溪穿村而过。这里的人世代种地,过着靠天吃饭的日子。说是“靠天吃饭”,但更准确的说法是“靠命吃饭”——有些人命好,种啥长啥,有些人命薄,做啥赔啥。这话听着迷信,可在我们村,没人会反驳。

村子里住着一个人,叫李三水。他不是我们家亲戚,但却是我记忆中最早出现在我生命里的“熟人”之一。三水比我爸妈年纪略小一点,从我记事起,他就总在村里晃荡,说话结巴,走路有点踉跄,但眼睛却很亮,像水塘里的月亮,安静又不安分。

说起来,我对李三水的最初记忆,是关于“触觉”的——大概我一岁多点,有一回,我被他抱在怀里。他坐在晒谷坪边的石墩上,笑着逗我,口水滴在我的额头上。我不会说话,只是盯着他。他嘴里磕磕绊绊地学我爸的样子哼歌,歌不成调,调也不成调,但笑得很真。我爸站在不远处,朝我比了个“不要”的手势,一边压低声音说:“别让他抱。”

多年后我回想那一幕,我爸那表情里有点担忧,也有点无奈。那时候李三水还年轻,也没啥坏心眼,可能就是单纯地喜欢孩子吧。

村里人都叫他“李结巴”,这称呼从不遮掩,也没人觉得难听。他从小说话就结巴,说一句话要憋半天才说出头尾。可奇怪的是,他脑子却挺好。小时候村小读书,他识字比谁都快,算术也是全班第一。但偏偏因为这张嘴,一次他在课堂上被老师当众骂“狗吠”,从那之后就退了学,再也没回教室。

他退学之后没几年,爸妈去世了,留下他一个人。他没田没地,靠给人打短工为生。我们那边说“打短工”,其实就是扛水泥、推沙子、挑粪倒灰,一天挣三块五块,吃饭还要自带饭盒。三水就是那种人。整年穿一件褪色的军绿色夹克,裤脚卷起,鞋后跟塌着,一根麻绳当腰带,把整个人系得紧紧的。

他虽然话说不好,但身体素质还行,在工地上能扛水泥袋扛半天不歇气,村里人都说他“力气大得吓人”。但没人真把他当人看,更多的是当笑话看。有时候几个工地上的年轻人会拿他打趣,说什么“哎三水,你今天吃的啥,结巴都加速了”,他一开始还憨笑着应几句,后来就只笑不说话了,像是习惯了那种羞辱。

更让人议论的,是他老爱追着孩子跑。哪家娃娃在坪里玩,他总爱凑过去,蹲在边上看。偶尔有胆大的孩子逗他说话,他就咧嘴笑,笑着笑着就想伸手去抱。村里人看见了,总会冲他吼:“李结巴,你干啥?你别吓孩子!”然后把孩子拉走。

那时我妈常说:“不是他坏,他是脑子有问题,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。”可我一直觉得,李三水的脑子其实没坏。他能数出水渠里几个砖缺口,也记得哪家人几月几号结婚,还常偷偷帮村口的小学补墙抹灰,从来不求钱。他只是被村子这个小社会从小边缘化,压久了,干脆躲在自己的壳子里活着。

有一年,村里传言说他和寡妇王婶“关系不一般”。王婶丈夫在外头出意外死了,留下她一个人带儿子,住在村东头。有人说李三水晚上去过她家,有人说他们一起去镇上买东西,还有人说听见王婶家半夜有男人说梦话。但这些说法像塘里的青蛙叫声,热闹,但都没见过影子。王婶后来改嫁去了邻村,谣言也就慢慢淡了。

我小学到初中,和李三水的交集不多。偶尔放学回来看到他在田埂上蹲着吸烟,他会冲我点点头,我也点点头,谁也不说话。高中时,我考到了镇上的中学住校,就更少见他。后来考上华中理工大学,走得更远,春节才回一趟家。李三水就像村头那株被风雨打弯的槐树,站在那,却没人再细看。

大三那年寒假,我回家过年,吃饭时问起他,我妈边炒菜边回我:“他啊,腿脚不好了,干不动了,就去镇上的养老院住了。”她说得轻描淡写,像是在说一只老狗找地方歇了。

之后几年,我忙着实习、考研、搬家,村子几乎成了我记忆里的某个角落。再一次听说李三水,是我一个发小在电话里随口提的——“三水早就没了吧,前冬的事了。”

“怎么走的?”

“听说是在养老院晒太阳的时候,人就慢慢没了。没生病,也没人陪,挺安静的。好像是早上坐在那,午饭都没人叫得醒。”

我那天晚上没怎么说话,躺在床上闭着眼,脑子却一直跳出他那双裂口鞋、卷起的裤脚,还有小时候他抱着我笑的那张脸。

村里的人还会记得他吗?可能不会。他的一生像个被压扁的烟头,没人在意他点过火,只在意他熄得早不早。但对我来说,他是我记忆里最早出现的一抹模糊的温度,带着烟味,带着土味,也带着一点让人说不清的心酸。

我后来明白,有些人不是活得不正常,而是这世界从来就没给他“正常”的位置。

发布者

陈 俞飞

一直尝试于各个层面功能的开发,语言不限,平台不限。极端情况下,限制你的只有你思维。你的心有多大,你的世界就有多大。我确信它可以容的下整个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