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老家在南边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,严格说来,那时候还不叫“城”——只是一个县级单位罢了。我们村,是这个县里极普通的一条村道延伸出来的几百户人家。村又分成若干个组,我们家所在的那一组,大约只有几十户,却几乎家家户户都能从某个祖宗辈的叉口里找出一点血缘来。
这些组,是家族的延续,又不是。所谓“家族”,大抵就是一群人共了同一个祖先,在后来的岁月里,枝叶渐繁,分了堂口、隔了锅灶,日子便各自归了各自。我们这一组的格局也差不多,几条巷子,几堵围墙,把一家一户的烟火气分得不远不近。
就拿我们家来说吧。我有三个比较亲近的爷爷,其中一个是我亲爷爷,另外两个则是“堂爷爷”。我们三家,往上数几辈,其实是一个老祖宗的后代。爷爷的爷爷,和他们的爷爷,是同一个人。换句话说,我们是从同一棵老树上长出的几根枝条。只是时间一长,枝条拧不紧,便各自向着不同的方向生长开了。
听我奶奶说,爷爷小时候,他们这一辈人是住在一起、吃在一起的。一大家子人围着一张大圆桌,端着粗瓷碗,就着腌菜和红薯饭,冬天一起围着火塘,夏天躺在同一张草席上听蛙声和雨声入梦。那时候,还没有“家”这个精细的概念,更多的是“屋檐下”的共生状态。
可后来人口越来越多,男人娶妻生子,女人起锅做饭,再大的屋也装不下了。于是家族慢慢裂开了。老一辈开始划地分家,谁家的地在河边,谁家的屋在坡上,谁分了那棵老槐树旁的空地,都成了口舌和讲究。再之后,三家变六家,六家变十二家,亲近的人开始称呼也要加上“堂”、“表”作区分,而非只是“阿哥”、“阿姐”。
尽管分了家,那时的组里依旧保持着一种模糊而温情的连接。谁家办喜事,别家的桌椅板凳总是先借去用;哪户生了孩子,附近几家总要送点红糖鸡蛋;甚至哪个老人过世,连远房的亲戚也要赶来帮着奔丧守夜。这种“我知道你家门口挂的帘子是什么颜色”的熟稔,是我童年记忆中最牢靠的底色。
可如今回忆起来,那种所谓的“家族紧密”,似乎也没想象中那么牢不可破。人心始终难以拧成一股绳。哪怕血缘还在,可大多数人,活得还是“自己人”的日子。尤其在面对利益时,家族的关系常常退位,让位于更具体的斤斤计较。也许是因为,从小就没人真正告诉过我们:什么叫家族?家族的意义,又是否应当超越血缘?
小时候常听大人说一句话,“一个家族要想兴旺,全靠后辈争气。”这话说得简单,却很扎实。在我们组里,最能感受到“家族浮沉”的地方,其实是村口那条大路的两旁。
左边那户人家,是三十年前最穷的一家,房子低矮,墙上总有裂缝。可他们家最小的儿子争气,不声不响考上了大学,后来留在省城工作,带着父母搬去县里买了房。再后来,逢年过节回来一次,开着小车、带着礼盒,全村人都用一种敬佩又艳羡的目光看着他们。
右边那户,则是原先最风光的一支,祖上有几个识字的,在村里教私塾,后头还当了村干部。可后来儿孙不争气,不是早早辍学出去混社会,就是常年嗜酒误事,到头来那栋两层的青砖房都住不下人了,门前的枣树也荒了,成了村里口口相传的“落败之家”。
时间真是个不动声色的雕刻家,它替人写出家族的起起落落,却从不交代缘由。有些家族依靠小辈一步步往上爬,也有家族在岁月中渐渐沉没,像一块从岸边滑落的石头,溅不起太大水花,就此沉底。
我一直在想,家族这东西,究竟是“家”的延伸,还是“族”的约束?在我们村里,大多数人其实并没有家族意识。生下来,吃饭、种地、娶妻、生子、老去,大家不过在各自的小天地里忙活,除了在婚丧嫁娶时会抬头看看自家亲戚,更多的时候,家族只是户口本上的几行字而已。
或许正因为如此,我们这一代人缺乏一种“命运共同体”的自觉。我上大学之后,有时回家,走在那条熟悉的巷子里,忽然意识到,小时候最常见的几位“堂叔”已经不在了,有的搬去了镇上,有的病了,有的只是关起了家门,再也不参与外头的喧哗。彼此之间的连接变成了微信里的点赞,或者村群里偶尔冒出来的一句“谁家的谁结婚了”。
但家族,真的就该如此吗?我们出生在一条线上,被赋予同样的姓氏,理应肩负一些超越个体的东西。哪怕是最朴素的互相照应,哪怕只是“你跌倒了,我扶你一把”的默契,那也是一种温度,一种延续。
如今有时候在城市里,看到某些家族族谱传承依旧、礼节分明的地方,我心里总会泛起一点微妙的羡慕。他们有一种归属感,是我们这一代村里人极少体验过的。而我们,哪怕人多,却从来没有“合”过一回。
也许这是现实,也许这本就无解。可我总觉得,有些东西是值得重新拾起的,比如那张圆桌,比如火塘边的围坐,比如在风雨中还能相互唤得出名字的情分。
因为当你真正孤身一人站在人生的路口时,你才会懂得,有一群人站在你身后,哪怕只是一个象征,心里也会多出一分安稳。